地图与风景画的纠缠(上)

地图与风景画的纠缠(上)
图1、黄千人 (1694—1771),大清万年一统地理全图,清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109.7 x 106 cm

《风景与西方艺术》第四章介绍地志画的演变,开篇让人眼前一亮:

风景画可以像地图一样——我们对这两者的珍视皆是因为它们向我们介绍了那些我们也许还不知道的地方。它们是信息也是邀请。它们连接了那条从已知到未知的通道。于是,在某些情况下,我们走近风景画开始探索,在那里,就在边界的远端,充溢在画框内的前景处,画家也许正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记录着那些将要把第一面展现给我们的风景,而我们则越过画家,进入了新的田园风光。
当我们走近一幅古代地图,在我们开始探索它那些深奥的绘图细节之前,它便通过那些明确的装饰着漩涡花纹的自带广告将设计者或出版者介绍给我们。

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最贴合此段描述的古代地图,必然是乾隆年间制图师黄千人(字征孙)的作品《大清万年一统地理全图》(图1),湛蓝的底色将海水的波涛花纹衬托得隽丽清秀,长江黄河流淌出苍劲的脉络,画中尽透着股东方神韵。

结合地图上铿锵有力的文字,曾经真实在历史中的边疆跃然画上:

本朝幅员之广亘古未有。
东西渐被,南北延袤,莫可纪极。而外彝之梯航、重译、职贡、称臣者更难指屈。
康熙癸丑,先祖梨洲公旧有舆图之刻,其间,山川、疆索、都邑、封圻靡不绮分绣错,方位井然。顾其时,台湾、定海未入版图,而蒙古四十九旗之屏藩,红苗、八排、打箭炉之开辟,哈密、喀尔喀、西套、西海诸地及河道海口新制犹阙焉。
既自圣化日昭,凡夫升州为府、改土归流、厅县之分建、卫所之裁并,声教益隆,规制益善。 近更安西等处扩地二万余里,悉置郡县。
千人不揣固陋,详加增辑,敬付开雕,用彰我盛朝大一统之治,且亦踵成祖志云尔。图内每方百里,界线粗者省,细者府州,其距山距河者不另立界线。......塞徼荒远莫考,海屿风汛不时,仅载方向,难以里至计。鲜见寡闻,恐多舛漏,幸海内博雅君子厘正为望也。
乾隆三十二年岁次丁亥清和月吉余姚黄千人证孙氏重订。

同时期的西方世界自然科学迅猛发展,地图的属性俨然归属为科学作品,功能性大过于艺术美感。图2为法兰西全图地图,全图使用的科学语言/元素一直沿用至今。

图2、古代法国分省地图(1794年),Wilkinson

言归正传,一起穿越到最初的西方世界,看看风景画如何演变出地图这股分支,地图与风景画是如何分道扬镳又如何奔赴向最契合的路途。

一、意大利文艺复兴萌芽,永远无法超越的天才达芬奇

面对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如果你执着于蒙娜丽莎神秘的身份和她那不可触摸的微笑,那你将错过达芬奇描绘的蒙娜丽莎背景中层峦叠嶂的山湖风光

图3、Leonardo da Vinci,Mona Lisa,c. 1503–1506,Oil on poplar panel,77 × 53 cm,Louvre, Paris

中世纪著名艺术评论家瓦萨里称此画是“艺术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忠实地模仿自然的绝好例证”。现在年代久远导致很多的实景已不复存在,但基本断定《蒙娜丽莎》背景是多处优美风景的拼接。

近期在意大利历史学家文塞蒂(Silvano Vinceti)孜孜追寻下,他发现托斯卡纳大区阿雷佐省拉泰里纳(Laterina)的阿尔诺河上,有一座损坏的罗米托桥(Ponte Romito)仅剩1个拱洞残骸,如果复原成4拱洞则完美契合画中的拱洞桥梁的布局(图4-3、4-4);另一佐证是达芬奇曾为托斯卡纳绘制过地形图(图5),所以背景右侧的桥梁原型是罗米托桥的推测可信度很高(参考文章)。

达芬奇将《蒙娜丽莎》背景中的地貌特征表现得很突出,锥形高耸的山峰、蜿蜒的小道、湛蓝的湖水,这些托斯卡纳大区的地貌特征深深烙印在他心中,20岁那年的时光,他就穿行在阿尔诺河谷的一山一水之中(图5)。

图5、达芬奇,阿尔诺河谷风光,1473年,19 x 28.5cm,乌菲兹美术馆

回到本文的主题,达芬奇与地图的演变有什么关联呢?

观察达芬奇绘制的托斯卡纳两幅地形图,时间大概是在1502年。那时达芬奇正在受枢机主教恺撒·博尔吉亚(Cesare Borgia)委托绘制托斯卡纳的地形图,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掌握成熟的测绘逻辑。

达芬奇在绘制地形图过程中体会到创造者(统治者)的快乐,他在日记中写到:

If the painter wishes to see beauties that charm him, it lies in his power to create them; and if he wishes to see monstrosities that are frightful, ridiculous, or truly pitiable, he is lord and God thereof. And if he wishes to produce inhabited regions or desolate ones, or dark and cool places from the heat, or warm places in cold weather, he can be lord thereof.
If he wants valleys, if he wants from high mountain tops to unfold a great plain extending down to the sea’s horizon, he is lord to do so; and likewise if from low plains he wishes to see high mountains or from high mountains low plains and the sea shore.
画家可以在画纸上主宰自然,他可以拥有山谷,也可以从高山之巅飞过一片平原来到海洋之岸;他能从平原仰望高山,也能从高山俯瞰平原和海岸。

In fact, whatever exists in the universe, in essence, in appearance, in the imagination, the painter has first in his mind and then in his hand, and these are of such excellence that they create a harmony of proportion.

达芬奇深知“站得高看得远”,图5对地理风光的速写中体现在高视角下平坦的河谷、绵延的山脉。图6鸟瞰图视角是斜俯视,山脉隐约呈现着透视关系(近大远小),他的视角“从高山之巅飞过一片平原来到海洋之岸”。图7几乎完全以垂直俯视视角绘制出地形图,山脉、河流、城镇都以图例形式展现,缩略成统一的制图符号

图6、达芬奇,1502年,西托斯卡纳鸟瞰图
图7、达芬奇,1502年,南托斯卡纳鸟瞰图

相信在绘制地形图时,达芬奇更偏向于尺寸精准的理性而非风景优美的感性,当时这些作品是政治家的工具,挥斥方遒、攻城略地;而今是博物馆中“艺术作品”,用来赞叹于大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妙智慧,甚至从中能感受到古朴地图的艺术之美。

1502年,达芬奇为他的顾主绘制了一幅名为“伊莫拉计划”的地形图,对比此作品(图8-1)与现在的卫星地图(图8-2),更惊叹于他是无与伦比的天才。在天才达芬奇之前,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第一位全才通才是莱昂·巴蒂斯塔·阿尔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 1404年2月14日-1472年4月25日),他是建筑师、作家、诗人、语言学家、哲学家、密码学家,他提出使用极坐标来绘制城镇地图

达芬奇在阿尔贝蒂的技术基础上进行优化调整,形成了更准确的距离、比例和特征之间的关系。

达芬奇将城市中央广场固定为中心点,用罗盘的八个主方向从广场向外辐射出去,然后使用指南针和里程表来测量街道和地标来收集地面数据,最后使用几何图形来填充城市未开发的边缘地带。

对比达芬奇绘制的伊莫拉城市地图和现在的Google卫星地图,这五百多年间城市虽然不断向外扩建,但老城区的格局基本保持原貌(图8-2中绿色圈标记就是老城区),达芬奇的地图应该能胜任于老城区的导航。

如果说托斯卡纳鸟瞰图还不能完全称为地图的话,“伊莫拉计划”毫无疑问是一幅名副其实的“地图”!

二、荷兰17世纪风景画、装饰画的发展,应有维斯彻的功劳

随着大航海时代带来的贸易扩张和财富积累,荷兰城市居民向往着静谧的乡村风光和神秘的远方风景,激发了新贵们对风景画艺术作品的装饰诉求。

克莱斯·简兹·维斯彻(Claes Jansz. Visscher,1587-1652年)是活跃于17世纪上旬荷兰著名的版画家、出版商,他将绘制的风景画进行复印,从而也获得了商业成功(喛,特别像是21世纪办公室语言)。他出版过一个很有意思的风景插画集,目的是“你可以迅速地浏览这些怡人的场所——你们这些热爱艺术却没有时间到远处旅行的人”,作品集用12幅插画描绘Haarlem哈勒姆郊外的自然风光,他甚至将作品集目录都设计得十分精致(图9)。

维斯彻在绘制风景画的过程中,开始探索出地图的业务。一方面,经过近百年的大航海过程中,荷兰人从横跨全球的体验中感受到豪迈,他们对自己的国家或更大的世界地图有着浓厚的兴趣;另一方面,维斯彻从他经营的风景画集印刷收益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地图的商业机会。

《Leo Belgicus》(比利时雄狮)是一幅极具象征意义的地图,展示了当时被称为“低地国家”(即现今的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的地理轮廓,这些地区被创意性地描绘成一个狮子的形状。这个创意最初在1583年由奥地利地图制作者Michael Aitzinger创作,迅速成为象征荷兰抵抗西班牙统治和争取独立的标志。

维斯彻的版本在前辈的创作基础上,进一步将雄师地图转化成更精细、更艺术化的作品,也是最负盛名的一幅雄狮代表(图10)。维斯彻的《Leo Belgicus》是当时广受欢迎,展开画卷能获得帝王驰骋天下的视角,也能了解几个主要城市的地标性建筑或风光地貌,而且维斯彻将地图背景精修为盛世太平的场景,有劳作的百姓,有富有的地主,有握宝剑的雄狮像是守护人民的瑞兽!

图10、克莱斯·简兹·维斯彻 Claes Jansz. Visscher,比利时雄狮 Leo Belgicus,1609年,47 x 57.5cm

再列出几个有意思的细节:左下方有两位女士坐拥在一起,分别标记为“t' Vrye Neerlant(自由荷兰)”和“t' Neerlandt onder d'Aertshartogh Albertus(阿尔伯特大公统治下的荷兰),她们的脚下踩压的是“d'Oude Twist(古老的争端)”。狮子的剑刺向的盔甲战士名为“Slapende Oorlogh(沉睡的战争)”,寓意是将战争永远镇压住(像白娘子被雷锋塔镇压一样)。

精心绘制而成的地图毫无疑问地成为了荷兰黄金时代地图制作和版画艺术的典范,维斯彻也通过印刷巧妙地将艺术与商业结合。

随着维斯彻名气越来越大,他的生意版图已经不限于荷兰境内,维斯彻的作品还包括英、法、德的地图,甚至有巴黎城市地形图(图11),美感扑面而来;相比现在各地图APP(图12),只有电子的冷漠味道。

图11、克莱斯·简兹·维斯彻 Claes Jansz. Visscher,1618年的巴黎地图
图12、2024年的巴黎卫星地图(Google)

呆呆看着地图中的阡陌纵横,此身如此渺小。如果身体被禁锢在无法逃离的躯壳里,那灵魂呢?灵魂怎样如蜉蝣一样游离在天地间?

此文上篇先发,下篇在构思。二月见!